1月14日,特首梁振英「宣讀」佔領運動後首份「施政報告」,竟然變成地下黨員針對港大刊物《學苑》的「批鬥大會」。梁振英狠批《學苑》2014年2月出版《香港民族命運自決》專題及9月編印《香港民族論》主張香港「尋找一條自立自決的出路」。他當着眾多記者面前翻閱《學苑》及《民族論》,讀出內文,聲稱不滿內容「講到香港獨立」、「民主回歸論死亡,香港民主獨立應運而生」、「如果香港人要借助外力去獨立,一是借助大陸的獨立力量,另一個是借助外國」。他指出《學苑》9月號更論及香港建軍。他強調追求民主應依法守法,否則淪為「無政府主義」,表示「對《學苑》和其他學生,包括佔中學生領袖的錯誤主張,我們不能不警惕」。他更敦促政界人士勸阻。他聲稱上述刊物不單刊登文章還「結集成書」,因而值得「關注」。其後,記者問梁振英以特首身分批評《學苑》是否小題大做,會否打壓學術自由討論空間。梁表示有關主張香港獨立的討論,不是學術研究,而是一種主張,不是小題,需要警惕,在政制問題上不能「香港問題、香港解決」。
《學苑》隨即反駁「狼心狠噬言論自由」,指梁趁機批鬥、敵視、恫嚇年輕人,要求梁收回言論,強調「無畏無懼,擇善固執,慎思敢言」。2013年《學苑》總編輯梁繼平表示梁振英向學生「扣帽子」,「用內地講法,他旗幟鮮明,將港獨想法消滅於萌芽,殺雞儆猴」。他強調文章並非鼓吹港獨,是呼籲港人擺脫奴性,爭取探討港獨自由的權利。至於被梁振英點名批評的《學苑》前副總編輯王俊杰,更不諱言自己支持香港獨立,直指梁是向港大學生及言論自由宣戰,表示自己將會誓死維護鼓吹港獨的自由。畢竟《學苑》總編輯及副總編輯均由香港大學學生全民投票選出,不是只有梁振英的689票。此外,香港大學校長馬斐森沒有回應事件,而港大發言人表示校方尊重大學成員享有言論自由,以及學生會獨立自主。由此可見,梁振英的言論簡直是與港大整體與言論自由為敵。套用他的「上綱上線式」語言偽術,梁振英的言論已經「不是學術研究,而是一種主張,不是小題,需要警惕」,而且已經「結集成報告內文」,因而值得「關注」。我更「敦促建制派人士對他加以勸阻」。
回顧近年來香港的本土思潮與獨立思潮,已因中共持續批鬥,而成為大家都有興趣探討的話題。地本無路,共產黨罵多了,就自然成了路。以習近平為首的中共專政集團把香港獨立演繹成香港重大政治問題,其來有自。2012年,當時陳佐洱已經批評有些香港人高舉港英龍獅旗。然後,港共集團開始關注本土及港獨議題。限奶令爭議、廣東道驅蝗事件,參與人士均被標籤為忽視「一國」。人大法工委副主任張榮順去年底呼籲香港人要對一國兩制「再啟蒙」,建立國家觀念。陳佐洱最後在一個座談會上,認為年輕人要「補腦」學習國情。接著,梁振英批評《學苑》的香港自決文章,就是配合當權派的強硬立場,執行最高指示,確保個人前途。
一、從香港民族到獨立建國
我去年曾經拜讀過梁振英批評的那兩本書。我認為當中所收錄的文章基本上都言之有物,而且對「民族」這個概念的分析尤其精彩。多位作者屢次援引研究國際關係的知名學者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的經典主張,以「想像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ies)來界定「民族」這個概念。根據他們的論述,絕大部分香港人雖然在血緣上是華人(或者更精確地說是漢人),以粵語為語言,學習中華歷史與文化,但是無礙於確認「香港人」本身是一個擁有共同政治體驗與回憶的公民社群,早已形成一個「想像的政治共同體」,自覺不從屬或聽命於深圳河以北的中國政權,反而應該擁有獨立於中共實際統治範圍以外的政治命運。從這個事實出發,再結合對香港歷史的全面考察,以及各類逃共、拒共、反共的思潮,即可確立「香港民族」客觀存在。
我鄭重建議讀者好好品讀這兩本書中的精彩文章,藉以增廣見聞。附帶一提,時至今日,依然有些知名人士同意可以「交由全中國13億人公民投票來決定香港的政治前途」,未免牴觸了香港市民的普遍感受。至於「香港民族」應否、何時與如何成為名副其實的「國家」,以及具體策略如何,及至我們所秉持的原則為何,尤其是如何反制中國政權的反撲,上述兩書均點到即止,未及深論。今後各方宜多加分析,切磋討論,眾志成城,精益求精,把理論聯繫實際,把構想逐步落實。由始至終,香港獨立不是夢,要有論辯,要有藥方,要有步驟,要有原則。不惑於驅蝗化外思潮,不陷於華夏大國迷夢。路走多了,黨罵多了,就會自然成了路。
二、提倡港獨的言論自由
姑勿論讀者是否支持「終結一國兩制、香港獨立建國」,但大家絕對有討論這個議題的權利。既有像王俊杰般支持這個議題的權利,也有像梁振英般反對這個議題的權利;既可以是學術研究,也可以是一種主張;不論是否小題,也都可以大做;支持者可以鑽研,反對者可以警惕。這正是「言論自由」的核心價值。如不涉及煽動暴力或者對他人權利構成明顯而立即的危險(例如1967年地下黨員派發傳單要求「生劏黃皮狗、真假菠蘿陣」之類言論即構成上述危險),「言論自由」先於「言論對錯」,一直是憲政的基本原則。
昔日,1967年香港地下黨奉命策動「推翻港英政權,中國接收香港」的全港性暴動,顯然違反當時香港法律,而且已經涉及行使暴力,其言論自由固然必須受到必要和適當的限制。及至80年代初期,鄧小平推動「終結港英殖民、香港一國兩制」,與英國展開外交談判,雖無使用實際暴力,但也同樣是完全違反當時有效的中國憲法和法律規定,違反《南京條約》永久割讓香港島的明文規定,並且曾經引起過廣泛的正反意見討論。以鄧小平為首的中國共產黨當時要求修法、廢法、創法、改變現狀、改旗易幟,也曾經此一時、彼一時、因人而異。還記得習近平以前的老長官耿颷一度表態「反對中共駐軍香港」,但是當時的中共至尊鄧小平竟以「胡說八道」四個字把他狠狠批了下來。樹既倒,習即閃。
無論如何,對於這些不同政治意見,不論理由為何,是否言之成理,一個客觀事實已經明確地擺在眼前:法律從來不是絕對的、永恆的金剛罩和五指山;當權者往往視法律為統治工具來控制弱勢者;非當權者往往要求廢法創法,改弦更張;有識之士則會視法律為公平遊戲規則,因而主張惡法非法。看通歷史,明辨全局,就足以一舉戳破梁振英和中共高層的騙術。
回顧歷史,所有推動歷史巨輪前進的動力和主張,往往都是「改變現狀、於法無據」,而且一切就從思想及言論開始。如今當權者僅以「改變現狀、於法無據」為由,然後貼上「大災難」的黑色標籤,反對那些呼籲「改變現狀、於法無據」的思想和言論,不正是名副其實的「反動派」嗎?如今有人提倡「港獨」,沒有煽動暴力,因此無論是非對錯,大家絕對有權自由思考、商議、辯論、出版、交流、反省。沒有言論自由和意見交流,也就沒有人權和法治。
思想自由與言論自由之真諦在於人性尊嚴,先於法律,優於法律。生命、身體、自由、名譽、財產等基本人權都不是任何法律所創設或賜予的,只不過是通過法律被確認和被保障,藉以形成尊重人權的法治社會。人權先於法律,先於基本法,本是自明之理,但是港共政權卻一直推動愚民文宣,說甚麼「一切源自基本法」,幾乎連自己去大小便的自由都是來自基本法,希望市民感到一切超越基本法和法律的討論、夢想、理念都是無用和邪惡的。這是徹底荒謬和錯誤的。
昔日英國政府以「港英殖民」代替「滿清統治」,今天中共政權以「強國殖民」代替「港英殖民」,誰可禁止明天香港公民有能力以「獨立建國」來取代「特別行政區」?因此,我們大可高談闊論「港獨」,探討其理念、原則、時機、策略。當權者僅以「違反憲法和基本法」來反駁「港獨」,論述層次顯然極度低劣。
三、共產黨員的批鬥技倆
梁振英最近以特首身分三番四次針對《學苑》及港獨思潮大肆批判,基本上是延續共產黨一貫向文藝界開展批鬥的流氓作風。這是「延安整風運動」的延續,也與1951年毛澤東通過5月20日《人民日報》社論,批判電影《武訓傳》「宣揚資產階級改良主義」的政治鬥爭套路完全相同。
毛澤東當時通過政府組織(中宣部、教育部、華東局 )不斷發出指示和通知,大肆揭批《武訓傳》,聲稱這是「重要的政治任務」及「全國性的思想運動」,還說「武訓精神」已經「成為人民教育事業前進的嚴重的思想障礙」,進而要求把批評意見普及每一個學校、老師和文藝工作者,要求他們聯繫實際檢查自己,展開習近平至今仍然津津樂道的「批評和自我批評」。《人民日報》接連七天在顯著位置刊登批判活動的動態新聞,專門刊登一大批贊成批判的「讀者來信」。及至批判後期,周揚撰寫總結性長文《反人民、反歷史的思想和反現實主義的藝術》。毛澤東還另外找人以「武訓歷史調查團」名義發表《武訓歷史調查記》。最後,《武訓傳》導演孫瑜、演員趙丹都要被迫寫「自我批評」的文章。事實上,如果把這段話中的「武訓」都替換成「港獨」,把《武訓傳》改成《學苑》,然後把人物姓名改變一下,不正好類似今天在香港發生的事情嗎?這正是習近平口中「兩個不能否定」的真諦。由始至終,共產黨的本質從來沒有改變,改變的只是觀眾的心態。
畢竟,60多年過去了,共產黨的招數的確不斷「進步」。不但大搞「延安式」眾口一詞大揭批、妄想說完一百次的謊言不再是謊言(正如今天梁振英、陳佐洱、港共集團鋪天蓋地批判港獨),而且還要大搞「文革式」人人表態、個個過關(梁振英、馮煒光分別公開質問議員及傳媒人士本人是否支持港獨,達成攻訐、威脅、標籤、分化等目標),甚至進一步把整條戰線的武器全面「多元化」。
何謂「多元化」?就是由「眾口一詞」變成「眾聲喧嘩」。例如針對香港獨立言論和中國「國家安全」問題,趁香港市民面對港獨言論自由問題義憤難平之際,共產黨即於1月20日率先出動「黑臉」港區全國人大代表吳秋北,無端倡議把中國大陸《國家安全法》納入香港《基本法》附件三,突然跳過《基本法》第23條的「自行立法」規定,直接成為在香港維護「國家安全」的有效法律,同時迴避任何記者採訪;然後找出田北辰、葉國謙、陳弘毅、梁愛詩等「白臉」出來,說吳秋北的說法是不知所謂,或者不盡同意;另外再請「灰臉」的特首梁振英及前特首兼現任全國政協副主席董建華出來,聲稱尚未研究該項建議,不評論是否適當,只說法律上中央政府確有此權力,不過無論如何,23條立法「只是時間問題,總有一日會立法」。最後,董建華再兜底評論《學苑》討論港獨的文章(這才是他那場記者會的重點),聲稱《學苑》的觀點「值得很多人憂慮,國家主權不容侵犯,國家安全不容妥協」。他彷彿正在代表習近平對《學苑》作出「政治定性」。由此可見,這種「黑、白、灰」、「正、反、合」三色鬥爭策略,已經不再侷限於在中共批鬥「黑五類」逼簽悔過書時使用,而是進一步擺開架勢,公然向全香港市民的智慧和道德底線宣戰。先分進,後合擊。先眾聲喧嘩,再一錘定音。
短期而言,共產黨固然春風得意,但是事實上,共產黨突然專注揭批《學苑》探討港獨的文章,卻造成極大而長遠的反效果,堪稱共產黨在香港佔領運動過後的重大政策挫敗:直接導致《學苑》忽然洛陽紙貴,人人開始認真討論港獨議題。「香港獨立」這個議題從少數人未成氣候的主張,立即變成多數人茶餘飯後的話題,而且不論行政長官的《施政報告》是否如董建華所說「內容充實,遠景清晰」,但是香港市民從今以後都會開始認真閱讀與思考《學苑》文章是否「內容充實,遠景清晰」,引申探索,精益求精。提倡港獨的少數人士多年來所做不到的,地下黨員梁振英一舉就做到了!沒有共產黨,沒有新香港!
君不見17日當晚,幽默反諷的「真心愛國愛黨聯盟」在旺角西洋菜街行人專用區舉辦「反佔中、保振英、撐港獨」遊行,聲稱要「宣揚梁振英的建國思想」,高舉中國國旗及共產黨黨旗,拿起寫著「立即清算江派梁振英」的紙牌,高呼支持梁振英獨立建國取代習近平,也有人手持《香港民族論》一書,表示要「聽從」梁振英命令,仔細研究和警惕。梁振英,你真有辦法。有了你,香港獨立不是夢了,至少必定成為今後多年持續熱議的香港政治話題。
經此一役,香港人看通看透了中共當前的政治謀略。習近平心裏暗忖:反正現已難望於6月在立法會通過在人大「落三閘」框架下的「假普選」方案,那麼不如趁機盡情抹黑部分香港民主派人士支持港獨,一可恫嚇獨派,要讓他們顧忌言論,二可製造分化,務求內部互相批判,三可炮製罪狀,把「偽政改」方案被立法會否決原因,歸結為「泛民主派、雨傘運動、港獨思潮、外國勢力聯手挑戰國家主權和危害國家安全」。我們要認清中共的陽謀,不論是否支持未來香港獨立,都應該共同擁護一個更具凌駕性的言論自由原則:「支持香港獨立的言論,絕對有權年年講、月月講、日日講」、「當權者無權恫嚇或限制不煽動暴力的香港獨立言論,否則於理不合、於法無據」。今天不支持談論香港獨立的自由,明天就會沒有反對當權者的一切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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