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其有幸,生在滋味如此纏綿悠長的台北,我將永不厭倦地當個台北說食人,讓這個城市的飲食之味永遠流傳後世……
我何其有幸,生在阿嬤、父母、家族、國族不幸的時代,才能讓我擁有非常豐富、多元的味覺童年。
如果不是國家有難、山河色變,生長於長江以北,愛吃煨麵、大白菜、黃魚的父親,怎會六十多年落腳於他年輕時在上海愛吃的芭蕉產地台灣;而我那生長於台南,從小吃慣受日本教育的阿嬤做的台菜與日本菜的母親,又怎麼會想到自己會在十九歲那年嫁給一位飲食文化迥然不同的男人。
我亦有幸從小成長於北投小鎮,這裡有極其複雜的飲食圖騰,舊北投有凱達格蘭族的原鄉和明清漢人移墾的村落,新北投有日治時期發展的溫泉鄉和1945年後大陸遷台的眾多外省軍公教機構,小時候住在新舊北投交界的溫泉路半山的我,只知道從家裡出門向右轉,就可以走向有陽春麵、麻醬麵、滷味的外省伯伯的麵攤,走下山的新北投公園旁有賣江浙菜的上海飯館、平津菜的新生園、上海俄式西點的美而廉,長大後才明白這些都是爸爸愛吃的家鄉味,怪不得一輩子堅持不肯去日本旅行也不吃日本菜的他,竟然肯住在處處可見日式溫泉旅館的地方。
爸爸討厭的日本遺緒,卻是阿嬤的歡喜,受過五十年日式教育的她,常常帶我在新北投流連於各家溫泉旅館,洗溫泉和吃已經台化的日式溫泉料理,新北投亦是繼大稻埕台菜之後的台菜大本營,阿公、阿嬤過生日時,孝順的母親一定會擺上一桌台菜宴席,而一輩子吃不慣也不愛吃台菜的父親總是藉口要去外面抽菸而減少動筷子的時間,小時候不明白什麼是楚漢分界,長大後一回想,北投原來就是我家飲食楚漢分界之處,從家出門向左轉朝向的北投市場,阿嬤帶我去的攤子賣的是虱目魚、肉魚、地瓜葉、A菜,爸爸帶去的攤子賣的是黃魚、白鯧、雪裡紅、大白菜,爸爸從不買甜不辣,阿嬤也不吃周胖子餃子。
我命中有兩個食神,或許阿嬤和爸爸就代表那兩個飲食口味完全不同的食神,而我是吃他們的灶長大的,也讓我成了飲食的多語人,如果食物會說話,每一種流派的飲食就像語言系統,從小吃慣的食物如同母語,長大後才知的食物卻如外國語,學得會但說講一定不流利。
我細數自己流利的童年母語飲食,有阿嬤的台南菜、台南小吃、日本料理,有爸爸的揚州菜、上海菜、上海式西餐,這些都成了我的家鄉味。
我的台北味覺地圖,亦分成了阿嬤的台北路線,龍山商場、廣州街、大稻埕、永樂市場、圓環、重慶露店、中山北路日本通、西門町紅樓等處,都有阿嬤帶著我吃喝採買的記憶,細數那些如今還存在的周記肉粥、涼州街廟口早市、美觀園、南蠻堂等等,還有消逝的通天閣、第一沙茶火鍋、神田日本料理、德芳台式小吃,都還會讓我心情澎湃。而記憶中爸爸從不曾帶我們全家去艋舺或大稻埕,去西門町和中山北路時爸爸去的地方也總和阿公阿嬤不同。爸爸的西門町有當年盛極一時的石家飯店、真北平烤鴨,還有我吃了快五十年從西門町搬到東區的都一處,中山北路上爸爸吃的都是上海式或北平式西餐,其實都是俄式西餐,有美而廉、大華飯店、香港西餐廳,一直到標榜正宗歐陸式的藍天西餐。
用味覺認識城市、辨別城市文化的地圖,成了我生活的慣性,我的台北記憶中味的啟動力量一直勝過聲色,我會記得鄰居家同學家飯桌上擺放的不同菜色,原來張家有四川泡菜,李家有湖南臘味,都是爸爸、阿嬤不會做的,稍長之後,我也會跟著朋友去找自己的青春滋味,像只放酸菜不放肉的牛肉湯麵和蜜豆冰。
半個世紀後回味台北,才知道飲食記憶既輕盈亦沉重,阿嬤、父親、母親俱已仙逝,留我一人徘徊在台北街頭,常常浮起與他們在記憶的街口或吃一碗暖呼呼的酒釀湯圓,或吃一球涼滋滋的雪王冰淇淋,這樣的記憶既甜美又傷懷,但當年紀更長,想起飲食不僅是個人史、家族史亦是國族史,我阿嬤、父親那一代人,口味不僅關乎個人選擇,亦是歷史更替之事,父親買的金剛臍餅是他的鄉愁之餅,阿嬤每天早晨在自家做的豆皮壽司也是台灣的後殖民記憶,上一代人的飲食記憶中悄悄藏著沉重的歷史之門。
我咀嚼我的台北回味,心中反覆著對個人、家族、國族愈來愈深濃的情味,我何其有幸,生在滋味如此纏綿悠長的台北,我將永不厭倦地當個台北說食人,讓這個城市的飲食之味永遠流傳後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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